石板沟村二毛，光棍一条，好吃好喝好赌，想嫖没钱，要不然他占全了。

　　说起来，二毛还曾是村里一号响当当的人物。八十年代初期，他朝气蓬勃，雄心万丈，承包了村里的罐头厂，经营得红红火火，没几年便发了大财，成了石板沟第一个“万元户”。村里、乡里领导见有利可图，便三天两头往罐头厂跑，又吃又拿，今天收这明天缴那，没多久就把罐头厂折腾成个烂摊子，连年亏损，还欠下银行十几万元的贷款。二毛被抓去劳动改造了三年后，回来一看，家产全被银行没收了，二亩地早荒了，老婆也跟人家跑了。万念俱灰的他从此一蹶不振，整天借酒浇愁，成了一个十足的酒鬼。人也越来越懒，越来越馋。谁家来了客，他都往前凑，混烟抽，混酒喝，到后来连饭也混。整天趿拉着双烂鞋，披件破布衫，一到饭时就串门：“吃着哩?”

　　“你没吃?”“没有哩。”“那先吃点?”“吃点也中，一个人，懒得烧火!”

　　本是见面的客气话，他还真掂碗就盛，人家怪气却没啥说。

　　一而再再而三，村里人就更厌嫌他。饭时再串门，人家便不再问他吃喝。他说：“吃着哩?”人家说：“你坐吧!”

　　“我还没烧火呢!”“那回家烧去吧!”“咳，费那事!茶饭不分家，就在你这儿均一碗算了!”

　　慢慢地，人们一看见他，便像见到狼来了似的赶紧关门上锁，躲得远远的。尤其是村长赵大保，经常要在村委设宴款待乡里领导，烟好酒好菜好，被他骚扰得自然最多，赵大保想起来就头疼。

　　这天，赵大保带人收缴提留款。二毛又凑上来耍开了赖皮：“喂，我给你们帮忙，不要工钱，管饭就成，行吧?”没一人理他，他便自顾自跟在后面。有人跟干部们打招呼，他也大模大样地挥手应答;碰上有人给干部敬烟，他也凑上去接一支。除了衣裳穿得烂，一举一动还真像个村干部样儿。

　　干部们首先去的自然是村里最老实的李老憨家。村会计说：“老憨，缴款吧!一千六百块。”老憨敬烟的手一哆嗦：“不是一人二百八吗?五口人，应该是一千四才对呀!”

　　“那是去年!”

　　“那，那先缴一千四，那两百块，宽限几天吧!”

　　“不行!”干部们还没回话，二毛倒先搭上了腔，“书记、乡长的小车都快停了，手机也要关了，快跟要帐的酒楼老板闹翻了，村干部这几天也没钱买烟了……再不缴够，官哪还像个官呀?”

　　他这一说，老憨愣了半天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：“今年有灾情，这提留款该减才对，怎么反倒增了?都有啥，能不能先给俺算算，看看有没有出错!”

　　往年收款，从未出过这号事，干部们一下子被梗住了。二毛却顺着老憨的话尾巴接上了：“你这老头好大胆，敢怀疑干部们贪污钱!私立名目犯国法，咱收这钱上级都是有文件的。村长，拿出来给他们瞧瞧!”

　　他这一嚷嚷，围观的村民们登时受了启发，你一句我一句地追问起来：“文件上到底让缴啥，缴多少，给俺们看看!”

　　照政策规定，各项统筹、提留款不得超过农民收入的百分之五。要真按这个标准实事求是收，那连全乡干部的基本工资都不够，那些车钱、酒钱、手机钱什么的又从哪儿弄?乡里巧立名目三十多项，又有几项符合文件规定?

　　赵大保心中有数，转了个弯子说：“老憨啊，今个没带文件，明个再给你重算。你先把那一千四缴上，剩下的缓几天再说!”

　　老实人大都认死理，老憨见不给重算，这一千四也不往外拿了：“那就等算清后再说吧。你先往别家收去，我看看!”

　　头一家，那么多人在看，赵大保怕影响后边，强压住火头，对会计说：“把上级精神给他传传!”村会计只好翻着本子说出三十六项上缴款的名目，用计算器按了一阵，重算了一遍摊在老憨身上的款数。

　　老憨没文化，见识浅，会计说得又快，他听得迷迷糊糊，正不知咋办，二毛训起他来：“老憨，听清楚了吧!特产税，就是种梨种瓜钱;屠宰税是杀猪宰羊钱;工商费是做买卖得缴的钱;人寿保险就是你死了赔你钱;学习资料费是你订的报刊钱;招待费是领导喝酒钱;办公费是干部小车、手机钱……这都是你得出的钱!”

　　他点出的全是对老憨不合理的款项，老憨一下子灵醒了：“我没种梨种瓜呀，我没杀猪宰羊呀，我没做生意，也没喝酒呀，咋都叫我出钱?”

　　这情况很快传遍了全村，人们纷纷议论起来。

　　“咱过去咋恁傻呢?要多少给多少，也不问问是啥项目!”

　　“就是啊!上面胡乱定指标，定后不管，按人按地要钱，这不是胡来吗……”

　　赵大保带人到哪家，哪家都学着老憨要文件看。转了半拉庄，一分钱没收到，还听了满耳朵的奚落话。

　　赵大保明知二毛拿不出来，本打算饶他这一年，如今见他不领情，还跟着瞎捣乱，便决定干脆拿他开刀，杀鸡儆猴，重振村干部权威。他走到二毛面前：“二毛啊，我看你娃子觉悟最高!”

　　“那当然!咱处处都以干部标准要求自己!”“那很好，你就当个模范，先缴吧!要是也想看文件，跟我到乡里看去，文件不多，就在派出所保管着哩!”

　　“不必了，咱干部享受在后，吃苦在前，能会乱收钱?”“那你就缴吧!”“得多少?”“三百二十块!”

　　二毛仰脸算了一会儿，笑嘻嘻说：“再找我两百块算了!”一群干部全瞪大了眼：“咋，还得找你钱?”

　　“是啊，我一年满打满算还挣不了三百二十块，你们就收我这个数!按照百分之五的提留款标准，这么些年来你们多收我的，恐怕也不止三千五千了!现在找我两百块，余下的抵上缴款，算是便宜你们了……”

　　“他妈的，你还想咋的?”治保主任再也忍耐不住，冲上来就要动手。二毛动也没动，乜斜着眼一声冷笑：“身上痒了，想找人挠挠;日子过烦了，还正想去那吃住不掏钱的地方!乡亲们，你们说，是不是该找咱们钱?”

　　“对!”众人齐声大喝，一时群情激愤，场面异常紧张。

　　赵大保胆怯了。一个电话打到乡政府，乡长拍案大怒：“翻了天啦!一个村痞，竟敢戏弄干部，煽动群众，把他给我抓了!”

　　不一时警车呼啸而来。二毛对众人说：“大叔、大伯、兄弟们，管吃管住的找我来了，你们走吧!”大家都没走，紧紧地护在二毛周围。

　　两名警察走过来：“你就是二毛吧，跟我们走一趟!”一边掏出手铐给二毛戴上。两人扯着二毛刚一转身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，只见院子里挤满了义愤填膺的村民，门口被堵得死死的，院外的情况看不到，只听见一片充满敌意的嗡嗡声，好像整个村庄的每一处角落都塞满了骚动不安的人群。两名警察对视一眼，壮了壮胆，同时拔出手枪，厉声喝道：“想闹事吗?闪开!”

　　门口的人们闪开了。两名警察押着二毛出了院外，像潮水一样的人群你推我我挤你，迅速把他俩包裹起来，跟着越挤越紧，两名警察就像两片树叶一样身不由己地在人群中东倒西歪，帽子掉了，衣服破了，鞋子丢了。

　　没办法，两人只好喊二毛：“二毛兄弟，帮帮忙，维持一下!”二毛还是油腔滑调：“叔伯兄弟们，他俩是奉命行事，算了吧!”人们马上安定下来。两人忙把手铐打开，冲众人竖竖拇指，钻进车里惶惶逃去。

　　二毛跟村干部捣乱，不过是心灵空虚、玩世不恭的发泄。想想也难怪，这些年干部们瞎折腾，乱摊派，村里穷样一点没变，再加上他创业受挫，深受其害，这才灰心丧气，意志消沉。他咋也没料到，一直厌嫌他的乡亲们会这样不顾一切地保护他。当那一双双手臂拼命地拉着他时，他的眼睛湿润了，一阵阵暖流涌遍全身。创业时代的激情，潜藏于心灵深处的自尊，就像冻土下的嫩芽，猛然拱裂地面：“被人们尊重原来这么容易，这么甜蜜!与其醉生梦死，不如大干一场!”

　　他头脑膨胀起来，随即趁热打铁，不分日夜四处奔走，很快组织了一场有数千人参加的“减负反贪誓师大会”。大会就在乡政府驻地召开，此事惊动了市委领导，省电视台也来了记者。二毛大出风头，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变了个样儿，头发理顺了，衣服干净了，说话高腔了，两眼放光了，慵懒的习气一扫而光，他好像有着用不完的精力，使不完的劲儿。

　　正巧，此时中央下达了减轻农民负担的十三号文件，加大了反腐倡廉的力度;县乡也加快了改革步伐，开始政务公开。村里人都说这里面有二毛的功劳：“要不是二毛领着咱干，中央咋会知道?”

　　村里换届选举，二毛要参加村长竞选。他的演讲词就一句：“我戒酒，说了算，不放空屁!”结果得票数超过了三分之二。

　　二毛就职那天晚上，大伙儿为他设宴庆贺，二毛没去。找他时，他正在屋里啃干馍，他说：“过去浑浑噩噩，只想迷迷糊糊，对那东西馋得不得了。如今明明白白地活，瞅见那东西就讨厌，真的再不想喝了!咱要一心一意为大家办事，干不好，你们打我的嘴巴子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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